流年似水,可追忆否?
作者:张奕明
来源:《音乐爱好者》2012年第11期
2012年1月,我去听过一场钢琴音乐会。一位气场非常特别的老者,一头轻舞飞扬的花白乱发,三角眼中显示着出世般的超然与一眼就能看透你的敏锐——两者是共存的。他的演奏显示出非常独特的见解——却又非常合理。更厉害之处在于,他能将他的见解用最直接而不含糊的方法表达出来。
理查德·古德(Richard Goode)也是令人难忘的钢琴家,但他只是达到了我的内心,这位老者则达到了我的内心深处。安东·库迪(Anton Kuerti)!除了他还有谁能让我在这样的夜晚激动不已?
看到库迪在贝多芬的音乐里做Rubato(自由速度),而且做得这么合理而美丽的时候,叫我如何不动容?他游走于规则与反规则之间,形成了自己的规则。与那些本真教条主义演奏家相比,他就是无招胜有招的风清扬。
“你太狂妄了”,库迪年轻的时候,他的老师这么教训他,因为他改动了海顿乐谱中一个不符合逻辑的地方。
“Play what sounds better to you(演奏你觉得听上去更好的)”,库迪在一场大师课上这么说道。
当我看到这位超然的智者居然在《热情奏鸣曲》第三乐章的尾声——那段八分音符和弦锤击的地方——用弱音踏板的时候,我的眼泪都要下来了。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干!绝对没有!除了他之外!呐喊到了极致,音量反而变轻,力量却更强了。 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神在弹琴。
让我们溯着似水流年而上,来到1964年5月22日。 那一天,一位美丽的中国女钢琴家在日记中写道:
……给记者照相弄得头昏脑胀……电影则拍了我和Kuerti,此人还不错,想到中国去,读了好些有关新中国的杂志,我喜欢他,较之其他几位美国人朴实。他也认识马思宏、董光光、傅聪,他说傅还是想有一天能回到中国去的,和他谈话是愉快的。(摘自顾圣婴的日记,记录于她参加伊丽莎白国际比赛期间。) 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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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又和Kuerti聊天,他说到我们的开会学习、自我批评等问题。他认为知识分子,可以有个人的想法,开展自己的艺术道路,言下还有艺术,不具体体现政治之意。他希望比赛后能来看我,谈谈中国的情况,但我不知应给他什么地址,拖一拖再说,等26日汇报后定…… 彼得洛夫这类钢琴家因有可称羡之处,但我或许更喜欢像Kuerti这样的演奏。我要的是话语、内容、感情,而不是惊人的华丽的词藻。
彼得洛夫最后拿了第二名,库迪第四名。但那只是那届比赛的名次而已,现在看来早已无伤大雅。关键是,在那拨选手中,只有这两位真正弹到了很久以后。顾圣婴对他俩的评价和风格的判断也完全被后来的事实所验证。特别是库迪,在这个充斥着嘈杂的、狂躁的、浑浑噩噩的、虚伪的、伪善的、教条的、不思进取的、功利的钢琴家的世界里,这位老者的清越之声虽然不耀眼,但却始终清晰可辨。不得不佩服顾圣婴的品味和眼光。 5月24日
晚饭后又和Kuerti散步、聊天,尔扬诺夫、米兰诺娃、加切夫起哄了。Kuerti想到中国去,曾和英代办处谈过,问我们欢迎否。还谈了有关劳动等,他拥护我们的政策,认为劳动是good for health, mind, soul(对健康、心灵和灵魂有好处)。 他去当然好,但他的护照怎么办?美国政府会同意吗? 5月25日
今天和Kuerti合了新协奏曲,第一章二遍,很有好处,也是锻炼,他还听了Franck,我们讨论了Tango和某些风格处理,他的理解是浪漫主义的,他自己也说或许不Traditional(传统)。
话虽这样说,但库迪肯定是绝对自信的。虽然不传统,但就是好听。
我的确还很喜欢和他交往,其他几个美国人无聊。有点累,晚饭时也挺紧张,因为送走了Dora,但Kuerti听我弹了一次,我现在反而心定了些……鼓起勇气、信心来,像Kuerti说的will be the first three!为了祖国,为了人民。 第二天顾圣婴弹了决赛,并且最终获得第十名。 6月6日
昨晚睡得还是长的,但梦多,不断推被,梦见妈妈责怪我了,这是第一次梦见家人,而且还住在淮海中路,与外公外婆同宅。起床眼仍肿,手紧,肩背都疼,唉,怎么搞的? 这一段白描式的吐槽让人读来动容。她梦见的家人可是她当时正在青海坐牢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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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练习至十一时,Kuerti来,我与丁(善德)、老太太同谈,涉及政治问题……Kuerti主要目的还是想到中国去,老太太很喜欢他,许多话题全是她挑动的,她觉得他还老实,而且想知道东西。艺术家而有些政治头脑,在这样的国家中是少有的。 的确少有,结果就是,也许是由于对美国不满,库迪移民去了加拿大。
顾圣婴日记中对库迪的记录就此嘎然而止。不久后她就回国了,继续着以前到处开音乐会的生活,下工厂,下农村……微妙的不同之处还是有的,那就是曲目单中从此几乎再也见不到外国作品,偶尔出现也是之前弹过的老作品。再往后就发生了众所周知的悲剧。
而库迪则从此开始了他辉煌的演奏生涯。流年似水,过去的事过去了,未过去的事也不能叫我惊讶。但是岁月如流,一切都已发生过,发生过的事再也没有改变的余地。
几年前的上海钢琴大师班,库迪来了。这里是顾圣婴的故乡,但不知道有没有人向他提到过那位英年早逝的女钢琴家以及她的日记呢?
篇首提到的音乐会后,库迪出来签售,敏锐的眼神换成了随意的笑容,就好像一位随便就能在大街上碰到的老伯伯。我们有了以下的问答: “何日能再来费城演奏?”
“不知道,问Miles(音乐会组织者)” 然后他问我:“你是不是钢琴家?” “是的。”
“明天我在Curtis有大师课,我告诉他们让你进来听。” “我一定来,但不必告诉他们了,您的大师课是免费的。” 最后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否记得顾圣婴? “谁?”老伯伯侧耳过来。 “顾——圣婴,圣婴——顾。” “对不起,不记得了。” ——出世般的迷茫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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